谈香港文化不谈赌，就如谈英国文化不谈下午茶，说日本文化不提多啦Ａ梦，是「文化瞎眼症」。因为香港人有全天候的赌：农历新年及传统婚宴中的例牌麻雀局、一年九个月的赛马活动、一星期两至三次的六合彩投注、以及全年无休的麻雀馆。也有无边界的赌：公园下棋的意气之赌、澳门赌场内狂野之赌、麻雀馆内六亲不认之赌、以及互联网上全球化之赌。赌徒有职业有业余亦有即兴，赌注有倾家荡产的豪赌，有「保本止蚀」的谨慎之赌，亦有无伤大雅的消遣之赌（偶然投注一两次六合彩）。香港赌风之盛行，令香港每份报章都差不多有「马经」及「波经」，而不少食肆更设电视机直播赛马及球赛，当然亦催生了此文的主角──即是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便制作无间断的香港「赌片」。

　　是的，大慨香港人太嗜赌，所以历年来香港拍了不少以赌为主题的电影，导演如王晶更被冠以「赌片导演」之名。而因为香港赌片产量殊高，亦以走近大众趣味为目的，多年来的港产赌片就成为窥探香港文化意识变化的上佳文本。

七十年代前后：由堕落到犬儒

　　以赌为主题的香港电影始于七十年代，但要了解七十年代的香港赌片，却要从五、六十年代的黑白粤语电影说起。

　　如澄雨所述，在五、六十年代，赌在香港电影多以副题出现，描述的亦常是「强制性赌徒」的悲剧故事：不是败家仔或嗜赌父亲欠下一身赌债，就是母亲沉迷麻雀不能自拔，导致卖儿卖女、家庭破裂。著名粤语片导演吴回拍的《败家仔》（1952）就讲述败家仔张瑛因欠赌债偷用家财，却诬告妻子偷钱接济外家，并把她赶走。

　　粤语片喜剧也有讲赌，但处理较为轻松，通常讲述小人物意外赢得马票，但最后又失掉赢来的钱，一场欢喜一场空，《马票狂》（1952）及《无端端发达》（1953）都是例子。  



　　这种「赌是病态」或「横财难保」的意识能主导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反映当时香港资本主义还未发展成熟，不少港人虽然很穷，但却有一种安贫乐道、抗拒贪婪、及蔑视赌博的心态。

　　到了七十年代，资本主义在香港急速发展，工业的高速发展及炒股活动的兴起，令「赚大钱」开始成为社会主流意识，而五、六十年代主流粤语片中安贫乐道的讯息亦骤然变得不合时宜。这时候香港人不再抗拒「发横财」，嬉笑冷嘲式地描写骗财及赌博为题的香港电影亦相继出现。

　　一九七一年大导演李翰祥拍的《骗术奇谭》就讲述光怪陆离的骗钱现象（如其中一段讲述一羣劫匪藉假扮拍戏瞒过围观途人而打劫成功就相当奇趣），而当中那种让观众一边享受偷窥骗术奇观、另一边又可作道德批判的暧昧拍法，是五、六十年代香港电影较为少见，亦标志着香港社会此时期对骗钱术不再一味抗拒，而是又爱又恨，甚至表现得相当接受（当年此片在全港票房总收入排行第七位）。骗术为社会接受，而「赌」和「骗」亦自此形影不离，并催生了赌骗片种的诞生。

　　如果《骗术奇谭》是香港骗术片先锋，那许冠文执导的《鬼马双声》（1974）就是七十年代赌片的至尊，因为整个七十年代单有这部赌片能够雄据香港票房第一位。从文化意识角度看，这套卖座电影就最能反映着七十年代香港的赌博意识。

　　《鬼马双声》提出的是一套和五、六十年港产片截然不同的赌博哲学：赌不再是罪恶，而是资本主义社会下四両拨千斤的游戏人间生存方式。主角许冠文没有正职，是个职业老千，常因赌骗入狱，但每次出狱后又全无悔改，例再赌骗。而许冠文有个完全接受他职业老千及监犯身份的妻子及妹妹，亦有个像许冠杰这个出生入死的赌友，就和以往港产片般把赌徒描写成遭家庭朋友唾弃的做法倒转过来。

　　如许冠文出狱后回家的一场戏就很有趣︰由于太太罗兰并没有迎接许冠文出狱，许问罗兰：「自己老公什么时候出狱也不知道？」，罗兰却说：「那年那月你不是坐牢，如果我要记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饭都不用吃了！」有趣是两人对答气氛异常轻松，毫无互相埋怨之意，暗示罗兰早已接受丈夫职业赌徒的身份，毫无怨言 。

　　许冠文在电影中就有一句佳话：「新界的牛也勤力吧，又不见牠们发达？」。此话不止成为解释其职业赌徒行为的最佳注脚，亦道出当时不少香港人的心声。无疑七十年代香港社会经济起飞，但某程度上真正靠努力白手兴家的人不多，赌博便是小市民发梦一朝致富的最佳途径，《鬼马双声》肯定这一点，就引起万千欢众共呜。

　　《鬼马双声》另一个特色是片中花上大量菲林用「奇观式」拍摄，仔细描绘当时赌场、监狱、沙滩、电视台、麻雀局及至非法外围赛马之赌，就反映了当年小市民观众对赌的渴望。不少电影理论家认为，某种现实题材能在电影中成为「奇观」（spectacle），其实反映出观众对该题材的欲望及认同。当然，电影奇观有其历史性，某些新兴（或面临消失）的事物往往令观众产生凝视「奇观」的欲求。

　　《鬼马双星》中的赌博「奇观」，就是七十年代港产片中独有的手法，显示出赌博对当年港人生活有崭新的冲击。其实不止《鬼马双星》，同年李翰祥的《声色犬马》（票房第四）亦用不少时间直接描述赌狗赌场中赌博过程，而这些赌博过程其实又和剧情无甚关系，是直接简单的奇观。到八、九十年代这种赌博的奇观式拍法就不流行了。



　　许冠文在影片内左赌右骗，最后骗来巨款却给许冠杰在赌中输掉，本来有重拾传统「逢赌必输」的意味，但其嬉笑的处理其实却是肯定电影主题曲那句「嬴咗得餐笑，输光唔洗庆」的赌博游戏人生观。

　　《鬼马双声》直认十赌九输，但又认为不赌又没可能发达，这种犬儒的赌博游戏观，就反映香港人对赌博既爱又恨的矛盾心理。

[1] [2]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