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街

　　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县城，据说过去曾是重要的水运商埠，可是现在显得落伍了，经济发展速度赶不上邻近冒出来的几座新城，房屋大多低矮陈旧，甚至还有一些三四十年代修建的带有明显湘西风韵的吊脚楼，通过那些被风吹雨淋得发朽的木格窗子望进去，里头黑乎乎的，像是隐埋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秘密。

    在临河的一条简陋逼仄的石板街旁，摆着一长溜象棋摊，只要不是刮风下雨天气，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大堆下棋和看棋的人。摆摊的是个佝腰驼背的老头，精瘦，人称七爷，也不知是否“棋爷”的谐音，反正大人小孩都这么叫，也没谁去探究底细。

    七爷每天早晨八点出门摆摊，比老塔楼上的钟摆还准。说不清七爷摆了多少年的摊，在小城人的记忆里，仿佛自打有了这街便有了七爷和他的象棋摊，老人与小街已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干脆这么说吧，这街缺了七爷显得不妥，七爷缺了这街也不行。

    小城的棋迷们吃罢早饭，便陆陆续续地来了，一来二去彼此都熟了，很快互相大声呼喊着“老输记”、“死要缠”之类的外号上了场。水平一般的在一边默默较量，水平越高的围观的人越多，可谓人头攒动。往往是看棋的比下棋的更性急，有时看别人走了一着臭棋，后悔得恨不能拍青自个儿的大腿。七爷在一旁认真地用粉条在石壁上记下谁胜谁负，最后收取两毛钱一局的盘钱。

　　坐在这棋摊边的大多是些无所事事的闲人，退休的、下岗的、闲逛的……兴致好可以从日出厮杀到日落，最后还不忘互约明天再来。有时从巷子里跑出一位女人，揪了男人的耳朵骂骂咧咧：“砍脑壳的，你还记得吃饭啵？”最后在众人善意的哄笑里将男人领回家去。

    无论是下班、散步经过的城市白领，还是挑货担、做手艺的农村人，都可以坐下来玩一把。胜券在握者洋洋得意，再给对方一番不无奚落但绝对无伤大雅的口头挞伐。处于弱势的一方眉头紧锁，苦思冥想，出其不意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这里没有地位的高低尊贱，只分棋术高低，哪怕你局长处座，也难免有被一个泥水匠之流整得手足无措的时候。

　　后来，听说小城因为进行旧城改造，政府官员们打算首先将临河街拆除。再后来，又听说许多人反对，还有政协委员提建议说，现在不是时兴科技一条街、饮食一条街吗？这里何不保持原状，搞个象棋一条街呢？至于到底拆与不拆，看来那是后话了。

平衡

　　这下棋讲究平衡艺术，双方要水平相当，如果悬殊太大，就下不到一块了。这理儿，棋迷都懂。

    老王和老张就是在棋摊上认识的。老王和老张是绝配，两人势均力敌，棋也下得精彩。有时候，老王总赢老张一个子，让老张硬是挠破头皮也想不出办法。有时候，老张不吃一兵一卒，冷不防杀老王一个闷宫。无论谁输了谁赢了，最终获胜的一方开怀大笑，开心得像个孩子，输了的一方沮丧之极，要么嚷着悔棋，要么重新再来。

    老张是从县委办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儿女在国外工作。别人赋闲在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老张却闲得不行，原来在老年大学学了几天书画，很是没劲。他就喜欢下棋，准确地说，他就喜欢和老王下棋。

　　老王是县制革厂的退休工人，老伴死得早，留下三个儿子都成了家，现在和小儿子住在一起。小儿子三十多岁，以前在单位干得不错，还获得过劳模称号。按理说，这日子一天天这么过，老王穷点累点但也不操心。前不久，小儿子单位突然搞买断，听说被一家私企收购了，下了岗，这生活就发生了变化。

    开始，小儿子每天往人才市场跑，三十大几的人了，能找到什么好事？几天下来，他再也不出家门，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叹气。老王见了，心里难受。但是，尽管心里堵得慌，老王每天还是去棋摊和老张下几盘棋，风雨无阻。

    有一天，小儿子说：“爸，您天天和张伯伯下棋，能托他帮帮忙，给我找份工作吗？”

　　老王老实巴交，一辈子没开口求人办事，儿子的提醒让他犯了难。想想自己和老张非亲非故，就是普通棋友而已，自己怎么好意思开口？再说现在流行送礼，自己一个月几百元退休金捉襟见肘，又拿什么感谢人家呢？

　　小儿子的事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胸口，老王总觉得对不起死去的老伴。老实人心里憋不住话，在一天下棋的时候，老王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了老张。老张是个爽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兄，我在位时虽官不大，但人缘还好，这事我帮你问问。”

    一个星期后，老王的小儿子上岗了，在原单位上班，还加了工资。

    老王和老张又在棋摊见面了。老王说了几声感谢，口拙，再也说不出什么。老张哈哈一笑，毫不在意，朝棋摊一指，下棋！与往常一样，两人直接捉子厮杀。有时输了，有时赢了，老王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自己那捏棋子儿的手没有以前那样利索，喊“将”的声音也没有以前那样响亮。老张感觉老王有点走神，赢了几盘也没有了以前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意。

    一个星期后，老王偶尔去一次棋摊。又一个星期后，等儿子上班去了，老王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叹气。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突然失去了平衡，下棋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有趣。

    老张去了几次棋摊，没见着老王。他转了几圈，也孤零零地走了。

哑爷

    棋街多棋人，棋人多棋事。

    哑爷岁数渐长，棋艺愈高，在小城名号最响。他也是六十开外了，满脸沟壑，花白的胡须像霜打的稻草，因为既聋且哑便得了个哑爷的称号。他每天下午直奔棋摊而来，不多不少，只下三盘。哑爷不识字，自然无从知晓什么“梅花谱”之类的天书，听说主要是年轻时跟了一个民间师傅学棋。

    小城棋摊多，闲人多。试想想，在街上下棋看棋的老百姓哪管什么“摸子动子”、“落子无悔”、“观棋不语”的比赛规则，下棋的目的不就是图个乐吗？所以大家你争我吵，热闹非凡。唯一保持沉默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七爷。七爷只管摆摊，从不评棋，也很少观棋，也许他根本就不懂棋。

    哑爷是一个聋子，别人帮他的招数他听不见，别人帮对手的招数对手能听见，这就好比哑爷一个人单枪匹马和其他全部的人下棋。尽管这样，哑爷还是绝少输过。按照棋摊的规则，一般由输棋的一方支付盘钱。但哑爷每天下完三盘，无论输赢直接给七爷一元钱然后回家。大家也不推让，都熟悉了哑爷的秉性。

    小城棋风浓厚，省城的名手都知道这个小城的厉害。据说有一回大家正下着棋，来了两个操外地口音的人，说：哟喝！这儿还有人会下棋啊？一般这种话大家都爱听，因为明显带着挑衅，就像是武林高手说：“哎哟，这儿还有人会两手啊！”那不是看不起就是来踢场子的，免不了有一场恶战！
    所以大家听了这话，都兴奋起来。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首先应战，结果被外地人行云流水几招下来打得落花流水，看来是遇到高人了。正巧哑爷过来了，二话不说在众人推举下上场。哑爷拈棋的样子很特别，拈子很轻，拍在盘上却啪啪作响，可能与他自己听不见任何声响有关。

    第一局，哑爷没输。

    第二局，外地人没赢。

    第三局，外地人拼命想和，还是以少一卒的劣势败了。

    这下，两个外地人脸上挂不住了，高低还要和哑爷下一盘。哑爷面无表情，按照老规矩交了一元盘钱抬腿走人了。这次对弈在小城轰动一时，因为后来有人在电视上得知那两名外地人原来是国内的象棋名手。

    在小城的棋摊上，一天天的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了。

    有一天，哑爷没来下棋。

    第二天，有人说，哑爷死了。

    多年以后，小城流传着许多关于哑爷的故事。有人说，哑爷年轻时并不哑，他是七爷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