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麻，平民一个，一辈子规规矩矩做人，踏踏实实办事，没做成什么大事，也没有大的不良嗜好，唯一视如命的是打麻将。大半辈子了，几天不摸牌他就浑身不自在。

　　老麻的麻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他父亲旧社会就打，解放后不让打了，“文革”后期，他们家偷偷拾起来了。当时是父亲、母亲、哥哥和他家搭子玩，绝不敢和外人玩。又过了不久，老麻就有了固定的牌友小姜、小张、小杨，就是现在的老姜、老张、老杨，一晃三十多年，风雨无阻，每周聚首一次。
 
    当时是周日，后来有大礼拜了，就改为礼拜六。

　　老麻、老姜、老张、老杨是同学，按说同学间的关系最纯洁，走上社会后没有利害关系，是最牢固的。但老麻、老姜却有过节儿，两人年轻时一个厂，工作能力都很突出，当时要在他们俩中提一个科长，权衡各方面，老麻应是略占上风，但老姜的一个有权势的亲戚和他们厂长不错，老姜就被提了上去。几十年了老麻心里就有这个疙瘩，老姜也觉得对不住他。

　　是麻将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起。

　　俗话说越赌越薄越喝越厚。但是他们自有办法。麻将场上磕磕碰碰，斗智斗勇，针锋相对，毫不相让：谁赢谁晚上“狗食馆”埋单，大家尽情撮一顿。席间，山南海北家长里短，家事国事天下事，绝不谈麻坛战事，其乐融融。薄厚相抵，谁都成为谁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每周六是他们最憧憬向往的日子。四家轮流坐庄。家人早早地收拾好了屋子，摆好牌桌，伺候牌局。四锅牌，绝不拖不欠。八点五十分，几位落座，自带的清一色的玻璃杯里，龙井、绿茶、铁观音开始慢慢地伸展拳脚，随之空气中弥漫着清香温馨和一股大战前的庄重。每个人的坐椅旁都放着一个木凳，上面放着各自的茶杯、烟碟以及自带的香烟。桌面上没有任何杂物。四个人抽的是清一色的“江山”香烟，谁也不让谁。刚开始玩的时候，抽烟你让我我让你，挺热乎，可抽了别人的烟不和牌了，于是便有了忌讳。

　　八点五十五分开始掷色子，打风，东南西北各自落座码牌。码牌各有各的习惯，老麻、老姜是两六一个五，老张是两七一个三，老杨是一溜儿码好。各自十七摞牌码好往里斜着一推，牌连牌，严丝合缝，碧绿的绒桌面上便出现橙色的井字花图案，像大型运动会绿草地上组编的鲜艳图案。

　　九点钟大针一立，庄家喊出与天奋斗其乐无穷，同时抛出了色子，南风便接着喊出与地奋斗其乐无穷，接着西风是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最后北风拉着长音的是与牌奋斗其乐无穷。

　　牌局一开始，四个人便立马没了声，只听到扔牌落到海里的叭叭声。庄家第一张牌打得很慢。因为按照规矩，庄家第一张牌，后三家如果跟同样的牌，庄家要包赔。庄家打这张牌格外小心。随后速度明显加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海里已有了二十多张牌，牌速明显见慢，摸牌的姿势也有了改变。老麻是用中指和拇指，中指压着牌背，拇指慢慢加力揉搓牌面，任指间的触感迅速传到大脑神经。老姜则是像拽孩子一样迅速把牌拽到面前，体现大喜大悲。于是便有了希望然后是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各自使出十八般武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赌奸不赌赖。和牌报牌时很干脆，一般一个字：吊（混儿吊），五（捉五魁），龙（一条龙），素（没混儿）；复杂的牌报得也简单：甩龙（混儿吊龙）、捉五龙、甩本（混儿吊本混龙）、杠开、杠开吊、杠开素、杠开五、杠开龙……

　　老麻和老姜在牌桌上也是对头。

　　老麻擅长打大牌，小和轻易不要。那次，老麻点儿兴，庄上连和了两把。三家齐拉庄，老麻又上了一手好牌。已经吊龙了，可他还有个九饼杠，老麻没和，慢慢地溜着，溜到第四圈，老杨打出了九饼，老麻来了个杠开吊龙，把几家结结实实地宰了一通。自此落下“老黑”的绰号。可他这种打法也有硬伤，往往小和不和让别人和了，把人家点儿宠起来了，挡不住了，自己就不和牌了，常常是大输大赢。

　　老姜正相反，短平快，见对儿就碰，三下五除二——吊了。常常三四个混儿就是个吊，落下个绰号“小屁”。有时，老姜和牌时也不无自嘲地喊一声：“小屁。”哥儿几个怄他，老姜一句话：“不给你们机会。”但老姜也有绝活儿，牌掐得好，什么时候该放什么张，用得炉火纯青。谁都腻味坐他下家。牌场上有句名言：庄家门前放生张。这句话应当是真理，但该怎么灵活应用，那绝对是功夫，老姜的这门功夫非同一般。

　　一次老麻是庄家，立手牌上得就邪乎：九一条的混儿，仨；二三四五六条，仨西风，二五八万。老麻抛出的五万就像往地中海扔出颗原子弹，几位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面面相觑。抓第二张牌时他就使出全身的劲揉搓，从拇指间麻乎乎的条子感竟令他大脑一时空白，使劲又揉搓了两次，手微微有些颤抖了，眉宇间常常浮现的“川”字似乎又在描笔画了。那是一张八条。老麻轻轻地打出了二万。二八万相比，他觉得还是八万比较吉祥。现在他已经停本混儿龙了。如果再抓来混儿或者七条，那就是混儿吊本混龙；如果再碰出西风，那就是杠开混儿吊本混龙！这是麻将牌最大的牌，打了这么多年牌，他从未打出过这么好的牌，多少次在梦中他都想着这把牌。老麻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老姜是他的上家。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老麻的这把牌不小。立手就有东南风，看到海里没有，他暂时没有打。老麻进八条后，老姜觉得是时机了，他打出了南风。老麻急不可待地去抓牌，拇指快马来报：又是混儿！眉宇间的“川”字立马抻平了，就在他手回缩的一瞬间，“碰”，对门老杨的一声喊，如同晴天的一声霹雳，把老麻的手钉在了半空中，他极不情愿地把牌放了回去，摇着头叹了口气。

　　看到老麻没有上牌，老姜进牌后仍然没有打出东风。又轮到老麻抓牌，接触牌面的一刹那，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手了，眼睛放出了少有的亮光，牌面上扁平三横四竖的西字磨得他大脑发涨，又使劲揉搓了两下，他才慢慢还过神来。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犹疑了一刹那，用力打出了八万。

　　其实，每个人打牌都有自己的习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没和装作大牌，大牌装作若无其事，尽情地演戏，自以为演得天衣无缝，别人却心知肚明，只不过谁也不挑明了而已。这次老麻故作镇静的表情，被老姜结结实实地看在眼里。再抓牌后他毫不犹豫地打出了东风。

　　老杨正在点烟没看到。老麻迅速地去抓牌，拇指间的第一次摩擦几乎使他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笔画很多细碎杂乱的幺鸡已被他结结实实地捏在手里，就在他把牌抓回自己牌前的一刹那，老杨发话了。

　　“打的嘛？”

　　“东风。”

　　“碰！”

　　老麻傻了，拿着那张牌的手无论如何不愿意放回去，破天荒地失去了往日斯文的牌风。

　　“早说话呀，牌都抓到手了。”

　　“对不起，点烟了，没看到。”

　　“混儿！”老张把那张牌放到桌面上，“五！”他推倒了牌，和了！

　　老麻用力推开了自己的牌，低下头，双手深深地插进头发里，半天没有抬头。

　　“怎么啦，老麻，是不是血压又上来啦？”几个人同时关切地询问。老麻的血压平时控制得很好。

　　抬起头的老麻头发蓬乱脸上懊恼万分。“杠开混儿吊本混龙呀！我一辈子都想打出这把牌呀！完了！完了！时运不济呀!”他不断地用手擦着脑门儿上豆大的汗珠。

　　这把牌他念叨了很长时间。十几年后，他还对老姜铲了他这把牌耿耿于怀。

　　每次打牌都引发他们无限的感慨。

　　“你说，咱们这是何许的呢，东西吃常了还有个腻，打了这么多年牌，怎么也没个腻呢？”

　　“别说便宜话了，不让你打牌头痛腰痛都来了，一上了牌桌我看你嘛病都没了。”

　　“也是。”

　　“上学同桌，老了老了还同桌。”

　　“中国的四大发明应当加上麻将牌，这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大发明。”

　　“麻将牌的发明者我看是施耐庵，《水浒》里是一百单八将，麻将牌136张牌，除去28个字，刚好是108张，东南西北就是一个世界，中发白就是个时间。”

　　“有道理，但那一百单八将是英雄好汉，麻将是人人都可以演义，做原子弹的不见得打得过卖茶鸡蛋的，这叫公开，公正，透明，麻将面前人人平等。”

　　“上贼船了。”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麻将令他们心潮澎湃，心驰神往，心甘情愿，心安理得，心旷神怡，心花怒放，心宽体胖，心想事成，心心相印，心灰意冷，心惊胆战，心急火燎，心惊肉跳，心劳日拙。酸甜苦辣由他们四个人分享，像一根线紧紧拴住了他们四颗珠子，又像四个人共同完成一幅壮丽的图画，容不得外人涉足半步。但也有例外，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次牌后在小酒馆里，老麻说：“下次该我那儿了，哥儿几个给我品个人。”

　　“谁呀？”

　　“娟子对象。”

　　娟子是老麻唯一的宝贝闺女，是他的掌上明珠，顶在头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娟子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对老哥儿几个尊敬有加，关怀备至，谁家有事娟子都给帮忙。老哥儿几个都喜欢这闺女。

　　“也会打麻将？”

　　“会，我问娟子了。”

　　“你这麻将还传宗接代呀？”

　　“这东西品人哪，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牌也如其人哪。”

　　老哥儿几个感慨地点了点头。

　　小伙子长得斯斯文文，牌桌上不住地给老哥儿几个上烟。未来的老丈人发了话，让他放开打，小伙子憋足了劲要露两手。可无奈瘾大技术差，十八般武艺用尽，四锅牌下来，还是输了个底儿掉。

　　晚上，小酒馆里，老哥儿仨一人一句——

　　“不和牌紧着去厕所，尿泡尿和混儿吊，还来这套小把戏。这孩子旁门左道多，不踏实。”老杨说。

　　“他和牌时，我故意多给了他五块钱，他来个合适憨厚。看他抽烟吸得多厉害，拾遗财黑嘬烟狠，这小子爱占小便宜。”老张说。

　　“坐他下家我故意有牌就碰，他不是摔牌就说坐错了地方。娘娘们们，没有男子汉的气概。”老姜说。

　　老麻一句话也没说。

　　半个月后，娟子的这个对象吹了。后来听说这小子结婚又离了，随后贪污公款进了大狱。

　　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太深，娟子处的下一个对象也会打麻将。小伙子叫李敬，长相一般，不爱多说话。还是四锅牌，来了个三归一，李敬把老哥儿仨都宰了。

　　输了钱，老哥儿仨却心悦诚服。

　　“这孩子打混儿了，海里没放稳却不往回拿。诚实，守信誉，让人信得过。”老杨说。

　　“两家拉庄，他不给庄家瞎碰。负责任，有大局意识，值得信赖。”老张说。

　　“牌打得稳，那把他混儿吊龙的牌，我还剩四张牌，他还敢打，有胆有识，有大家子气概，整个一个老麻的翻版。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姜笑着说。

　　老麻按捺不住地笑了。

　　李敬成了老麻的女婿。一个姑爷半个儿，老麻彻头彻尾地把他当成了一个儿。如今，外孙子都上学了，老麻除了玩牌就是看孙子，接送孙子上下学是他每天的必备之课。一家人其乐融融，老麻尽享着天伦之乐。

　　牌场上大喜大悲，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娟子给老哥儿仨来电话，说她爸爸病了。

　　老麻近来总闹头疼，吃了降压药也不见效，老哥儿几个劝他到医院看看。

　　娟子哽咽的声音使老哥儿仨心头一颤。

　　“什么？脑瘤！”老哥儿仨如五雷轰顶。

　　“他知道了吗？”

　　“还没告诉他。医生说日子不多了……您看星期六这牌？”

　　“打！”老姜斩钉截铁。

　　这次星期六的牌完全成了老麻的点儿。老哥儿几个的话也异常地多了起来，不住地抱怨点儿背。从未有过的，八九万的混儿，老姜居然把九万打了出去，而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老麻居然碰。这在什么层次的牌桌上也很少见，简直就是笑话。老张、老杨强笑中居然流出了泪。

　　“我这大脑进水了！”话一出口老姜就后悔了。

　　“我这脑子比你还厉害。”老麻的一句话，牌桌上立刻静了下来。窒息的空气令老姜喘不过气来。

　　“我来趟厕所。”老姜站起来。

　　“尿泡尿和混儿吊，我也缓缓点儿。”老张刚站起来，老杨也跟进了厕所。

　　他们失去了往日儒雅的牌风。

　　老哥儿仨在厕所里抹起了眼泪。

　　第一次，打牌后他们没有去小酒馆，各自借故有事早早地离去了。

　　老麻的病日趋加重，常常昏迷不醒，老哥儿仨被迫推掉了老麻一再要求的牌局。

　　眼见老麻72岁的生日快到了，娟子和李敬找到了老哥儿仨，商量给老爸过生日。

　　“我爸一打牌就有精神，一辈子就喜欢牌，这些天躺在床上手里还摸着牌。”娟子哭着说。

　　“老麻生辰是几点？”老姜问。

　　“戌时。”

　　“晚饭后我们打牌！”老姜又是斩钉截铁。

　　老麻的生日过得异常隆重热闹，所有的亲戚几乎都到齐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像被做了手术，强拽出不自然的微笑。

　　晚饭后，老哥儿四个终于又坐到了牌桌前。第一次破例允许外人观看。老姜要求娟子、李敬照顾老麻，须臾不离。娟子为老哥儿几个斟茶倒水，偎在爸爸跟前小鸟依人，问长问短。李敬为老麻码牌，老麻只负责摸牌和打牌。

　　老麻的精神今天格外好，憔悴的脸上泛着近日来少有的亮光。老姜拿出东南西北后，老麻有力地掷出了色子。五自手，老麻一翻牌，眉宇间的“川”字拧了出来：西风；老姜一抓：东风。

　　“咱俩又是对门。”老麻无限感慨。

　　“不是冤家不聚头呀！老哥哥。”老姜多情的声音里透着深邃。

　　四位落座，老张窃窃地问：“小字辈在这，咱还说吗？”

　　“说！”其他三位异口同声。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老姜几乎是喊了起来。

　　“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老麻微弱的声音中字斟句酌，仿佛在尽情地体验着人生。

　　前来贺寿的人们听到这怪异的声音，纷纷探头探脑。

　　前三圈牌老麻并没有点儿，庄上一把牌也没和，只在别人的庄上和了把混儿吊。

　　来时，老哥儿仨商量了，不能让老麻感觉在哄着他玩。

　　第四圈庄上老麻和了把“捉五魁”。

　　“拉庄！”其他三位异口同声。

　　看到三家拉庄，老麻的精神来了。

　　老姜打的是九一万的混儿。看着眼前的十四张牌，老麻一直驼着的背开始挺了起来，眼中冒出少有的亮光——

　　三个西风，俩九万，一个一万，二三四五七万，三六九饼。

　　这相似的一幕，令他想起了十几年前老姜铲他的那把牌。是天意还是巧合？老麻不敢往下想了，他毫不迟疑地打出了三饼。

　　“没字？”其他三位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目光，仿佛心领神会。

　　字，都在老姜的手里，东南西北都有。看到庄家没有打字，开始，老姜也摁住了字。随着其他两家打字，老姜把东南北都打了出去，却没有人碰。冥蒙中，老姜感觉这个西风要出事了，他始终没有打。

　　老姜的判断完全正确。

　　随着老麻不断的加力摸牌，他已经停了本混儿龙，只要再上一张牌就是混儿吊本混龙，如果——老麻不敢往下想了。

　　又一次加力的摸牌，老麻的手颤抖了——牌面上清晰的一横震得他满脸通红——那是个一万。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把九饼放到了海里。

　　老姜又将这一幕结结实实地看在眼里。他看了一下表：八点五十八分，是时候了！他喊了声：“西风！”便将那个西风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像围棋高手一般扣到了海里。

　　“碰！杠开混儿吊本混——龙！”老麻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他生命的最强音，随即头一歪倒在了娟子的怀里。

　　“爸！爸！”娟子的喊声哭声惊动了所有的人。

　　大家把老麻团团围住。老麻的脸上就像每日送外孙子上学的表情——幸福、安详，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西字。

　　出殡时，娟子、李敬特意把那副麻将牌给爸爸一同带走了。

　　每年老麻的祭日，老哥儿仨都要到娟子家里和李敬打上四锅牌，其他的日子他们再也不摸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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